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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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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

在他們口裏儼然已被卷入風暴中心的萬鈺彤,此刻正在從平陵山趕來洛丘的路上。

鄲江時隔二十年再度被血染紅的那一天,她最終還是沒有在密林深處的墓群前點上一炷香。

那天,高聳入雲的樹杈陰沈沈地遮住了他們頭頂的蒼穹,光禿禿的墳冢間那跳動的火燭是唯一的光源。

祁宥靜靜地看著孤零零的香燭燃到盡頭,回身開口:“我們走吧。”

林間的風冷得刺骨,祁宥不露痕跡地走在了萬鈺彤的側前方風口。一段路後他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行為,心中又充滿困惑。

“那些村民如何處置?”萬鈺彤忽然出聲將他的心神拽了回來。

“不如何處置。”

萬鈺彤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開口:“我還以為你不會留著他們。”

“螻蟻小民,根本不值得我費心。”祁宥冷瞥了她一眼,又緩和神情說,“若你覺得他們礙眼,那現在去清理了幹凈就是,我們也不差這點時間。”

萬鈺彤垂下眼睫,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他們身後密密麻麻的墓碑如同一個個沈默佇立的黑漆影子,正在他們背後隔著遙遠的時空凝視著他們。

“不必,他們世世代代都會被困在這裏守著這片山林,那不比死了要有意思多了?”

祁宥既聽到萬鈺彤並不想動手後,便未在答話。萬鈺彤也習慣了他這一副對萬事萬物了無意趣的樣子,兩人不再言語並行著往林外走去。

越走近鄲江峽谷,浮在鼻前的腥味越濃,仿佛半邊天都透著紅光。

萬鈺彤玉手在眼前扇了扇,有些意興闌珊般開口:“看樣子都已經差不多了。”

祁宥側耳仔細聽了片刻,冷笑一聲道:“這邊是差不多了,但你的殷盟主那邊的麻煩恐怕才剛開始。”

萬鈺彤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次我們花了這麽大功夫,能麻煩死他才好呢!”

她綰著鬢邊碎發,似被祁宥提醒了般唇邊緩緩綻開一絲笑,定聲開口:“我要去見他一面。”

“你說什麽”祁宥猛地轉過臉看著萬鈺彤,他確信他聽懂了萬鈺彤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情緒出現了罕見的劇烈波動。

萬鈺彤雙目盈盈回望著他,重覆了一遍:“我要去見他。”

祁宥極不悅地朝她開口:“你是不是暈頭了,殷莫辭現在絕對已經知道了你都做了些什麽,你還去見他豈不是自討苦吃?”

“正是因為他知道了,我才更要去見他。”她笑得春風溫柔,姣美的面容瑩瑩如月。

只是揭開如煙如露的那一層面紗後,才發覺原來這春風料峭,月亮高懸於天幕冰冷而遙遠。

說話間他們已經登上峽谷上方一處高臺,剛好可以將峽谷內的情形一覽無餘。

烽火歇,刀戟折,遍地殘肢斷臂,一派人間煉獄景象。

一些武林盟的弟子在歪七豎八躺倒在地上的傷者間在收拾殘局,卻不見殷莫辭的身影。

“殷莫辭定然已經猜到這一切都是你在設計他,此刻大概在找你呢!”萬鈺彤朝祁宥開口。

見祁宥凝然不語,萬鈺彤繼續自顧自說了下去:“就是不知道他猜到了你的身份沒有,剛好,讓我去會會他。”

“你究竟想幹什麽?”祁宥聽到萬鈺彤再三提起要見殷莫辭,他滿心不解,還有隱隱的不悅。

萬鈺彤嫣然一笑,顯然是極其歡欣,她不急不慢地開口回答他道:“我們花費了那麽多心思終於才等到收網這一天,難道不應該去欣賞一番我們的獵物最後苦苦掙紮的樣子嗎?我一直盼著能看到他愚蠢的自以為是被生生摧毀的樣子,這樣那之前我經歷的一切才不算白白忍受。”

祁宥似懂非懂,但他聽出萬鈺彤心意堅決,才開口:“那隨你吧。”

萬鈺彤見祁宥是答應了,她不由笑得更歡。她嘴裏描述的那些場景,此刻光是想一想就渾身都覺得暢快。

她反過來安慰祁宥道:“你別擔心,殷莫辭知道我做了什麽又有什麽用呢?你怕他到處宣揚?都這個時候了,我才不怕他發瘋,我怕的是他不發瘋。要是他清醒克制,那這場戲還有什麽唱頭?”

祁宥默默看著她,對她的想法既不認同也不反對。

而萬鈺彤並不關心他心裏真正的想法,她又看了眼峽谷裏的情況覺得這裏沒有需要她再費心的地方,轉身朝峽谷外走去,說:“走吧,我們去城裏看看有沒有什麽有用的,殷莫辭必定也在城裏四處找我們。”

她的聲音裏透著壓抑不住的歡快和迫不及待,祁宥不懂她究竟想要什麽,不發一言地跟在她身後。

平陵山城內原本就不多的百姓已被武林盟遣出城外,此刻宛若一座空城。

萬鈺彤信步走著,悠哉地看著街道兩邊簡陋的樓宇,與她上次和殷莫辭等人來時心境已經全然不同。

他們一直走到主城腹地,也就是平陵山主人谷氏曾經居住的地方。

曲水幹涸,雕欄畫棟也已經在經年風吹雨打中褪去顏色。

“表哥,你看這就是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藥谷。”萬鈺彤譏誚地開口,“他們今日與那些剛剛在鄲江峽谷送命的蠢貨重聚在九泉之下,會不會也覺得天道循環,因果倒置,令人發笑?”

“藥谷也是咎由自取,倒也不必這麽多感慨。”祁宥的聲音冰冷淡漠,毫不為眼前蕭瑟之景觸動。

萬鈺彤一楞,緩緩點頭:“說的也是。”

他們穿行在舊時樓閣中,時不時點評一番,似是在游覽賞玩。

直至他們走到一處四面開闊八角樓前,庭前樹植郁郁蔥蔥,廊中垂蔓鮮妍,看來此處應是谷氏主樓。

此地鮮妍不同別處,且多有人跡,看來武林盟的人進駐主城後拾掇過這裏。

萬鈺彤思忖片刻,提議道:“看來武林盟的人重視此處,我們進去查看一下吧!”

聞言祁宥站在原地未動,他下頜朝另一邊輕輕擡了擡,示意她看過去。

萬鈺彤擡頭望過去,微風剛巧將隔在她面前的輕紗吹動,露出了背後立著的少年郎君。

殷莫辭正站在廊下,目光如炬地看向他們這裏。

萬鈺彤眉眼微微彎起,款款回望著他。

“你來了?”她遙遙朝殷莫辭熟稔地打招呼。

她滿意地看到殷莫辭臉上血色褪去,曾經風采卓絕的武林盟盟主英俊的面容上滿是憔悴,眼眸裏光芒黯淡,整個人魂不守舍。

殷莫辭以為這是一場夢,他的眼睛緩緩從萬鈺彤身上移到她身邊滿眼疏冷的男子上,只一眼殷莫辭便認出了他,顫著嘴唇不敢置信道:“祁宥?”

萬鈺彤笑而不答,側臉小聲對祁宥說:“你先進去等我。”

祁宥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言轉身走進了他們身後的八角樓。

庭中只剩下殷莫辭和萬鈺彤兩人。

殷莫辭四肢僵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她面前的。他一瞬不瞬地看著萬鈺彤,她眉眼艷麗如初,目光盈盈似水,叫他想起他們曾相伴同行的那些日夜。

大部分時間萬鈺彤並不多話,總是溫柔而又包容地看著他。不知不覺間,這目光成了他心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今夕昨夕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不斷交錯,讓他分不清孰幻孰真。

“鈺彤,為什麽?”他胸口窒痛到無法呼吸,小心翼翼充滿希冀地開口問道,“是不是祁宥迷惑了你?”

萬鈺彤靜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將他的崩潰盡收眼底。

殷莫辭見她沒反應,又往前迫了一步,語氣更輕柔地問:“還是說他威脅你?你不要怕,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

而萬鈺彤立即往後退了一步。

殷莫辭想拉她的手落了個空,他顫著眼擡頭看萬鈺彤,撞上她冰冷譏誚的眸子。

萬鈺彤欣賞著他的反應,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開口:“果然無論到什麽時候,殷盟主還是一貫的那麽習慣自作聰明。”

或許是這幾日已經經歷了足夠多,殷莫辭此時竟已感受不到疼痛。他張著嘴,說了一個你字後,剩餘的話卻難以說出口。

看夠了他哀痛的表情,萬鈺彤才收斂了笑容,直言道:“為了今天,我真的已經忍耐了太久太久。”

殷莫辭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地望著萬鈺彤。她用最溫柔婉轉的聲音,無情斬斷了他最後一點希望。

他忍著心中錐痛,苦苦勸說:“你是世家之女、名門之後,為何要和邪魔攪合在一起?”

萬鈺彤恍若聽到了什麽笑話,她廣袖一攬,指著殷莫辭腳下的土地,反問他:“當年的平陵山難道不是天下第一世家,如今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什麽武林正道,什麽門派世家,今日萬眾敬仰,明日就是眾矢之的!”

殷莫辭一臉震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萬鈺彤看了眼他握在手中的佩劍和沾了血的衣袖,狀似關心地提醒他道:“如今前來調查真相的眾門派葬身鄲江峽谷,過了今天,你怕就不是風光無限的武林盟盟主,而是天下武林眼中的、你口裏的那種邪魔了!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少來說教我!”

殷莫辭痛苦到面容扭曲,萬鈺彤卻覺得無比暢快。她終於不必違背自己的心意,終於可以將郁結於心的真心話一吐為快。

殷莫辭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又用力地咽了回去,若不是有佩劍支撐他幾乎就要仰倒下去。

但萬鈺彤覺得還不夠過癮,她看著殷莫辭灰敗的臉色,刺激他一般開口說到:“我原本只是單純地接近你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麽有用的信息,也沒有存心特意要害你。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裏有多痛快?”

四目相對間,殷莫辭將萬鈺彤眼底洶湧澎湃的情緒看得清清楚楚。那並不是恨意,而是更令人難以承受的鄙夷與厭棄。

萬鈺彤看著他,就像是看著光鮮美麗的衣裳上無意沾上的潮濕青苔,令她惡心、厭煩、敗興。

“鈺彤,為什麽?”殷莫辭瞪大眼睛,竭力想在萬鈺彤臉上尋到從前溫情似水的影子。

他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方才鄲江的血戰、忘記了這一路走來的種種陰謀算計,他心裏心心念念地只剩下一件事,他苦苦追問:“我是哪裏做得不對,哪裏惹你這般不高興?”

萬鈺彤揚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如此一目了然的答案,他竟還要多此一問。

“看來殷盟主比我預計的還要愚蠢、還要自以為是許多。”萬鈺彤毫不客氣地挖苦他。

殷莫辭心中痛到了極致,反而酸澀地笑了起來。他雙手顫得厲害,卻還竭力想維持在萬鈺彤面前的體面和風度,柔聲問她:“鈺彤,我們相識這麽久,你待我親近,我也真心仰慕你,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不是因為我從前糊塗說了那種話傷了你的心,惹你誤會至今,一直都不肯原諒我?”

“閉嘴,你還敢提這個!”萬鈺彤絲毫不為他言辭中的真心真情所動容,反而像是被他戳中心中引以為最不堪的部分,大怒呵斥他道,“我與你之間那些不過是情勢之下逢場作戲罷了!你不要往你自己臉上貼金,我從來沒有真的愛過你。”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殷莫辭甚至覺得有一部分的他就這樣死在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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